簡單‧享受生活

108.05.19

  沁涼的水徐徐從水龍頭傾瀉而下，手掐一塊蔬果專用菜瓜布，小心翼翼地清洗蛋殼上的髒汙，一顆、二顆、三顆，「啵~」微弱清脆的聲音，剎那間響起。

假日，到常去的菜市場採買一週的食材，除了蔬菜、魚肉之外，還多買了十幾顆土雞蛋。孩子們這陣子喜愛在早餐裡搭配一顆剛蒸熟的水煮蛋，氤氳熱氣溫暖了他們晨起尚未甦醒的胃，愉悅滿足的餘韻為新的一天儲備滿滿的活力。

「唉！」錯愕惋惜的感覺隨之湧上心頭，從碗籃裡取出一只雪白瓷碗盛裝起來，紅褐的土雞蛋擱在白瓷碗裡，那道細長的裂痕顯得突兀，激起陣陣漣漪，觸動思緒，隱隱作痛。

  抽油煙機轟隆作響，玄關門輕啟，大眼妹放學回家了，「飯已經煮好，滷肉在電鍋裡，冰箱裡還剩下一碗白醬咖哩，你要不要吃，我幫妳加熱？」叨念迫不及待從鍋碗瓢盆縫隙間迸出。

  大眼妹卸下肩上沉重的書包，跌坐餐椅上，隨手拾起一本散放在餐桌上的漫畫書，完全將我隔絕在她的世界之外。

  執拗的臉龐透露她現在正處於「未讀未回」的溝通模式。話，戛然而止，沉默在我們之間流淌，僅僅幾步之隔，卻彷如天際與地表般遙不可及。憎惡的火苗在心裡「噌」地躥起……。快二年了，我們的相處時常陷入波濤洶湧的陰鬱裡，我不禁深深懷念起往昔那個體貼善解人意的女孩，曾經何時，她已隨韶華遞嬗而消失踨影。

大眼妹不是故意（唱反調），我知道，她自己也深陷青春的漩渦裡，載浮載沉，荷爾蒙分泌失調讓她的情緒彷如雲霄飛車般急轉突變；課業上百思不得其解的難題讓她挫敗沮喪，她渴望著能夠呼吸一口自由的氣息。然而教養是一條無法回頭的單行道，總不能因為畏懼親子情感掀起軒然大波而置之不理吧？我，迷失在教養的幽谷深處，無助地在虛空中遊蕩徘徊。

  「我知道『遛達』是什麼意思，就是有一個人牽著一隻狗出去，小狗就在馬路上抬起一隻腳噓噓，然後那個人一生氣就踹了那隻狗，那隻狗就喔喔哀哀叫……」男孩唱作俱佳的詮釋「遛達」一詞的意思，笑聲滿溢整間教室。

我又來代課了，斷斷續續與這班高年級生相處已經快一年了。以往對於高年級的導師課，我總像隻遮眼埋首的鴕鳥，避之為恐不及，青春期的逆反心理，青少女情緒的變幻莫測，青少年脾氣的暴衝在在都是我無法預測掌控。然而，這一班很特別，是上天特地指派給我的試煉。

整節課男孩不斷發言，說些言不及義的話，甚至為這些話語彩繪上顏色─各種不同層次的黃色。我氣急敗壞地要求他課間留在教室罰寫課文。

下課鐘聲噹噹作響，學生們宛若籠中鳥掙脫束縛、重獲自由般雀躍地奔出教室。「我要罰寫那一課?」男孩踱到我身旁。「我知道我是個麻煩，老是惹人生氣，很多老師都拿我沒轍，對不起。」淚在眼眶打轉，羞愧的眼睛隱藏一抹黯淡的神色。

我被這番突如其來的真情告白給震懾住，那是一種形容不出的悸動——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？

空氣彷彿凝滯，男孩轉身走回自己的，那背影，頹廢而無助，我突然意識到，是尚未成熟的大腦(前額葉皮質區)掌控了他的情緒，讓他情不自禁地展現那些逗趣生動但卻不符合情境的言行。他，是身不由己。

青春似乎是秘密與矛盾交織而成的迷走時光。

晚風吹送，屋簷下的竹片風鈴叮噹作響，驚擾了低落不安的思緒，或許大眼妹也有著無法向人言說的心事吧，我試著用同理心讓心頭的火苗漸漸暗淡、熄滅。

兒子和長腿妹陸續抵家，嘰嘰喳喳的笑語緩和了沉重肅穆的氛圍。大眼妹突然闖進我的眼瞳，噘著嘴，佂了一會，囁嚅地開啟對話：「xxx很奇怪，每次都跟我借學用品，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，讓我很生氣……」憤憤不平的情緒此刻毫無顧忌的摔出，投向遠方寬廣的大海，大海溫柔地容納，靜靜地傾聽。十分鐘後，大眼妹露出淺淺的笑靨，鬆了一口氣說：「我好餓喔！」「飯菜都好了，快去吃吧。 」我也回應她一個欣慰的笑容。

人際相處的挫敗讓大眼妹不由得生起悶氣；她藉由靜默為紛亂的思緒找尋安放的處所，而家是她抒發鬱悶情緒的空間。

我暗自慶幸，還好教學上的挫敗，拓展我的視野，得以不同的角度來看待母女間的窘境，為窒礙難行的親子關係找到一條平和的出路。

課堂上，學生們的哀號聲此起彼落，擔心會影響其他班級，我趕緊將食指放在嘴唇中央，暗示他們安靜下來。我在講台上講解國語課文內容，希望學生可以提筆寫下段落大意。「老師，我不要寫啦！」「幹嘛寫，用聽的，我就記起來了。」台下一片喧嘩，七嘴八舌提出各種藉口逃避寫字，我也不遑多讓，一一個別擊破，「反正閒著也是閒著，就動動手，寫幾個字，免得無聊，打起瞌睡了。」

雙方的念想正在拔河，戰局僵持不下，空氣中游動著一觸即發的濃濃火藥味，從講台望下去，二十七雙眼睛如窗外耀眼的陽光全聚集在我身上，我面無表情的站著，快速地在腦海資料庫裡輸入關鍵字，搜尋瀏覽各種可能的解決辦法，幽微地，憶起每當孩子們抗拒我們指派的學習或任務時，老公總會使出他的殺手鐧——獎勵。游完1600公尺有麥當勞可以吃，學校課業提早在預定的時間內寫完有10分鐘的電動可以玩……，獎勵在眼眸裡熠熠生輝，童心蠢蠢欲動，縱然心不甘情不願，縱然嘈嘈切切的地埋怨：「每次都用這一招。」還是摸摸鼻子認命地去完成，成果還出乎意料的好。

「課文大意有寫的人，我會送小禮物喔…」我語帶玄機的向學生宣布。台下一片喧嘩，「真的嗎？」「是什麼禮物？」擱置在桌上的筆輕俏地舞動，一字一句緩緩寫下他們狂亂青春裡小小的期盼。

真的有小禮物耶，老師，我可以補寫嗎？拜託！我俏皮地會心一笑，搖了搖頭。

「糟糕，蛋破了。」長腿妹的驚呼聲將我拉回現實世界。「別擔心，這顆蛋雖然不能蒸，但可以煎荷包蛋。」長腿妹本來呈現誇張O型字的嘴巴緩緩露出燦爛的笑容，「荷包蛋記得要給我吃喔。」

銀鈴般的笑聲緩緩解開心中錯縱複雜的糾結。這些接踵而來的考驗不啻是一種叮嚀:做個好父母/老師的條件並非不變的定律，要像洗蛋一樣細心觀察，理解每個世代都有其所屬世代的獨特想法與價值觀，適時調整面對孩子的方式與態度；要像面對破掉的蛋一樣，要隨機應變，與時俱進。

  青春不是我們想像中的純粹靜好。

  我們都曾經路過青春，都曾經渴望父母能夠用愛和理解來撫平每一個驚濤駭浪的改變，用包容和關心來等待心智成熟的到來，這份微小的期盼卻在歲月的忙碌裡遺忘了。幸運的是，有孩子有學生時時拋來的憂傷沮喪，讓我們在陪伴的同時，可以點滴彌補自己曾經不圓滿的青春，讓心靈慢慢茁壯堅強，成為一個寬容、自信的大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