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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恩文學獎學生組首獎/陪我走一段



【聯合報╱李冠穎(東吳大學法律系三年級)】

這篇文章除了寫自己克服自身先天障礙(過動兒)的心路歷程,也寫出了一個十分有耐心、愛心的偉大母親。──路寒袖


這篇作品文字簡練,從聲音到畫面慢慢帶出故事,鋪排很有巧思。──宇文正















圖/可樂王
●我求學的第一個記  憶和我媽媽有關。


可能是三歲或者四歲,連幼稚園小班都  還沒有入學的時候,我在新買的彈簧床上睜開雙眼,耳朵旁傳來〈少女的祈禱〉的樂音,我還不知道聲音從哪裡來時,它就悄悄溜走了。


我起身往廁所走去,廁所木門很舊了,潮濕得像剛從海中打撈出來,我敲敲門,媽媽在裡面,她走了出來,說今天要去上幼稚園了。


緊接著記憶的畫面跳至一樓門口,我在大包的飼料上翻滾著玩,我家開了間動物醫院,爸爸是獸醫,印象中店內的狗都比我高快一個頭,齜牙咧嘴地好不嚇人。趁我發呆時,家門口偷偷停了輛娃娃車,我好奇地跑出門,裡面走出一個很年輕的大姊姊,她搽著很鮮豔的紅色口紅,我躲到媽媽的後面,我說我不想上學。


媽媽和老師聊了一下,老師本來要過來勸我,但媽媽說沒關係,於是老師揮了揮手就和一車子的小朋友走了。媽媽則進去店裡牽出那輛紅色很老很舊,還會冒出黑煙的偉士牌摩托車。


媽媽發動後,我坐在她後面抱緊她的腰,她在一條大馬路上緩緩行駛著,路上沒有什麼車和人,遠方有一幅很大的彩虹看板。我抬頭往前望,幾乎以為自己要陪媽媽飛往彩虹的另一端。


而那竟已是十六年前的事了。


十九歲的我在老舊的彈簧床上醒來,時間才五點十三分,昨夜夢到了兒時的往事,一時尚在恍惚歲月流逝之快,往窗口望,雨滴答地在下,樓下似乎還藏著那輛娃娃車,我怔忡了一會,才記起今天是回台北的日子。回一所我即將休學的大學。


我的智商一百四十多,接近一百五,但求學的過程始終稱不上順遂。從幼稚園到現在始終如是,要從法律系休學也再一次是人際關係出了問題。大概是禮拜五回家的時候,我對家裡說,這個學校我讀不下去了,我要轉學考,如果失敗了就休學,去補習班準備考獸醫。爸爸一聽立刻破口大罵:「別以為獸醫很好考!我當獸醫很辛苦耶。為什麼你總是做什麼都不能堅持到底呢?如果你考上獸醫後又想要放棄呢?」


但我沒有回答他。


爸爸的臉色鐵青,他一定覺得自己很倒楣,生了一個動不動就轉學、休學的兒子,從國中就要帶他去看精神科,要將他送去精神病院老婆又反對。真是難養死了!我邊將安眠藥放進行李,邊這樣想。安眠藥還剩下五顆,但有時我一晚就必須吃到五顆,當然知道這對身體不好。佛說:心無罣礙,無有恐怖。如果我可以做到心中沒有煩惱的話,我自然就會停藥,可是這對我太難了。


「準備好了嗎?」媽媽輕輕敲了敲門,將我再次拉回現實,是該出發了。


這是我三個月來第一次回家,而我也僅在家裡待了一天半,我和媽沒有說太多話,坐在一起看電視時,她將幾件新買的衣服硬塞給我,說台北物價貴難買到好衣服。但媽媽買的樣式都超老土,像她上次買的毛衣我從冬天放到夏天,又冬天,仍是簇新地躺在衣櫃。


那幾件襯衫便隨意放在客廳的沙發上,但媽媽鍥而不捨地又將它們裝進袋子叫我放進背包,我頗為不耐煩地對她說:「就算我拿了,也不一定會穿啊!放在家裡就好了。」


「還是拿走吧,反正下次你回來我還是會再買,你就拿走吧。」


迫於無奈,我還是收下。


汽車開至客運站時才五點四十,巴士六點出發;買票後,我和媽去吃早餐,我一直盯著天空發呆,雨是越下越大了,希望車程不會延誤才好。五點五十六分,巴士謝天謝地終於來了,我跟媽迅速揮揮手,請她好好保重身體,便頭也不回地上了車。


找到位子後,我開始打盹,坐隔壁的老頭突然敲敲我的手:「少年啦!歹勢耶,你可以和我女兒換個位子嗎?伊坐在後面那邊……」於是我走到車後靠近洗手間的位置,這兒透過窗口可以瞧見客運站的景像,駕駛火氣十足地和櫃台人員不知道在爭論什麼,我側著身往下望,看見一把紫色小傘在大雨中兀自佇立著。


不會是媽吧?她應該已經回去了。我仔細看那人的穿著,媽媽竟然還站在原地眺望。


巴士非常高,我站起身同她招手,想叫她快點回去,但她沒有看到我。媽媽只是一直站著,凝視著尚未發動的巴士,她在目送我的離去。


我知道她是想要看見我,但是窗戶的玻璃早被鎖死了,我還在想要不要下車叫她快點回去,不要再傻傻給雨淋了,駕駛就砰砰砰地衝上車,巴士便發動了。媽媽仍站在雨中,一動也不動地看著車子慢慢駛離她的視野。我望著車窗外的她逐漸縮小,慢慢成了車窗上一小滴紫色的雨點,等車拐了一個彎後,我就完全看不到媽媽了。


心中有種說不出的難過。我的媽媽總是扮演著不說話的配角,安安靜靜地陪著我,支持她孩子的決定,印象中她不曾罵我或是打我,當醫生宣布我是個過動兒,是攻擊性人格,是躁鬱症患者,是……她所做的只有體諒。


這十六年來,她陪在我的身邊,只有她會大聲反駁別人,說她的孩子並不是壞孩子,他只是不懂得表達自己。媽媽選擇相信我,相信那是她孩子自己選擇的人生。


我想起昨夜的夢。在我小時候,媽媽可以載我;但現在我就將二十歲了,媽媽也老了,當永遠長不大的小男孩又逃避現實時,她再也沒辦法保護我,她能陪我的路可能就剩下一小段了。媽也只能默默地看著我,希望那個從小就從老天爺手中偷跑的早產兒,能好好地走完全程,不要再半途而廢了。她希望的也僅是這樣,但我卻一再讓她失望。


車內喧鬧非常,隔壁的少女把耳機開得像是音響,我想控制住情緒,於是隨手打開了媽媽硬塞給我的袋子,赫然發現了兩千元用小夾子固定在衣服上。


我激動得難以言語,感覺車內車外同時下起了傾盆大雨,旁邊的少女一定覺得我很奇怪,怎麼看著衣服就開始哭了?到底都幾歲的人了?我想我那時的樣子說多笨拙就有多笨拙。我猜想媽媽應該已經離開她站的地方了,但我卻一直有種感覺,媽媽似乎還是在雨中,堅持要目送著那使她日夜操心的孩子,依依不捨地看我遠去。



【2009/11/24 聯合報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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