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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十字架 一位醫生談臨終、悲傷與生死






【聯合報╱楊育正】

2007.06.24 04:00 am
 






從臨床醫生 到社會公益服務的醫生
請先談談您的醫師生涯。

這是我第三十年當婦產科醫生,在前面的階段,我大多數做產科,那時候,我可以說是在所有的醫院接生最多的醫生。我最多一個月接生了一百八十六個。在我鼎盛的年輕歲月,經常每個月接生超過百人,現在已經沒有人趕得上了,因為現在的出生數目已經下降了。在我後半段的生涯裡,我主要做婦癌研究,尤其是最近這段時間,擔任第四屆婦科腫瘤醫學會的理事長。

我最驕傲的其實是最近五年來,擔任中華民國早產兒基金會的董事長,從一位臨床服務的醫生,變成研究教育的醫生,再變成社會公益服務的醫生。這樣的過程,擴大了我的視野、個人的成就感,以及我自己對於人生的滿意度。雖然,我最終的核心價值(core value)還是在服務病患,但是這樣的過程讓我看到,我生命裡面的豐富。





照顧末期病患的影響
開始照顧末期病患之後,對您生活的實際影響是什麼?

有一天,當我醒來時,我看見身旁怎麼躺了一個年老的女人,那位女人,在我不知不覺的歲月當中,已經從青春變成垂垂老矣的「老」婆了,而我居然不曾清楚地參與這樣的演變過程,而是突然之間發現的,心中充滿了愧疚。

您問,照顧癌末病人對我的生活有沒有干擾?那真是非常干擾的。我的太太,有一次跟我提到:「為什麼要把自己弄得這麼忙?你能不能量力而為?」當天是禮拜六,隔天,禮拜天早上我帶她一起到醫院查房。我說:「你陪我去看一下我的生活。」當她看到一個又一個重症病人看到我時,顯現出那麼需要我的感覺,從此就沒有再抱怨過。

通常我早上五點多起床開始工作,吃晚餐的時間都在晚上九點。早上五點起床工作已經是我數十年以來的生活習慣。





面臨病患的死亡
照顧很久的病患死亡之後,您通常會有哪些反應?

有一位……(停頓五秒)未婚的小姐,她在三十幾歲的時候,在其他醫院開刀,open and close,卵巢癌,不只是open and close,而且把腸子弄破了,轉到這裡來。我因為有很好的合作夥伴,我的同學是大腸直腸科醫師,手術做得非常好。所以我能夠放心而大膽地去做手術,腸子的問題他會替我解決,我們一向合作得很好。

這位小姐,在其他醫院被宣布放棄,說要準備後事。她被宣判說:「你的生命恐怕只有三個月了。」所以她的家人把她轉到馬偕醫院來。我們的手術非常成功,她過了很快樂、幸福而健康的生活,整整五年。後來復發,她問我還有多少機會。我照實情告訴她,當卵巢癌再復發時幾乎沒有治癒的機會。我們幾乎是告訴她說,不會恢復了。我們能夠改善妳的生活品質,延長妳的生命,但是不會治癒。然而她決心去尋求她和她家人要的痊癒,她們決定去吃中藥。不但是我一再勸她,我太太還幫我到她家去勸她,希望她還是做正規的醫療。

但她決定尋求中藥的幫助,最後連呼吸都衰竭了,因為肺部轉移,才住到馬偕醫院治療。經過最後的支持性療法,她覺得、我們也覺得她已經到了終點。她在走廊推車旁跟我道別,說她要回家去了。

像這樣的經驗不只一次了。我立刻可以想到除了這位小姐以外,還有許多同樣的病人。另有一位小姐,她是有小孩的。這是一位非常理性的小姐,她說,對她來講生命的終點她已經沒有遺憾,她的孩子慢慢長大了,先生這輩子對她這麼好。她只有一個顧慮,就是她覺得當她離開時,她先生會受不了。這也是讓我覺得照顧這樣的病人,長期存在著心理的負擔。

就在前幾天,我還有一個病人……我隨便都可以想到,每一提到都能讓我流淚的病人。我經常要忍住這樣的淚水,因為我要讓年輕的醫生知道,我們投注感情卻要能夠堅強地面對。我知道我們的住院醫師,我的fellow年輕主治醫師、colleague們,他們在牆角流淚。我告訴他們我們該做的都做了,我們都做了。





我的十字架 醫師無知是為無德
是什麼樣的想法讓您覺得,心裡憂傷但是淚水卻必須忍下來?


我有一句話,寫在一本書的序言裡,我把這句話當成我的十字架,叫作「醫師無知是為無德」。其他行業你沒有知識,賺不到錢,做得不好,那是你個人的事情,事業的失敗。但是醫生沒有知識是沒有道德的。

因為我們一定要commit to the patients,說我們會給病人最好的治療。沒有做到,就是一種沒有道德的行為。我跟我這些年輕的醫生,都很盡力在做,所以我們可以心安理得,但免不了惆悵。因為我們只不過是現代醫學的一個代表,是現代醫學所能做的事情的一個出口。我們卻沒有超過這樣水準的能力,不會做得比現代醫療水準更高,因為那個能力還不存在,可是我們都盡力在做。我們也做研究,也發掘問題,希望明天會更好。當我們這樣做,這些不斷的……由於疾病而去世的老病人變成老朋友,都是我們很大的憂傷,所以我才說,我們需要憂傷輔導。





面對生死問題
您建議病人用什麼態度面對生死關頭?

病人的淚水不需要忍下來。莫瑞的《最後十四堂星期二的課》,或是其他的生死書譬如索甲仁波切的《西藏生死書》,甚至我們醫院醫師所寫的《破繭》、《越過邊境》,我覺得都是處理生死問題的代表作。

索甲仁波切的《西藏生死書》是從某一種假設的信仰,對於生命的假設,但是無法證實,這樣的做法可以處理生死問題。佛教用許多不同的名詞來說明這些東西就是真理本身。

如果你假設其中一個為真,這個系統就會成立。我們在過去的數學題裡面,就是老師要求證什麼,如果中間有一個假設是真的,它整個系統就可以成立。問題是那個假設永遠不會被證實,佛教對生死的處理我的看法是這樣。

《破繭》或者《越過邊境》,寫的這位醫師經常勸重症病人說,不要擔心,反正有來生。他給病人一種虛幻的承諾,這我沒辦法接受。

但是,莫瑞的《最後十四堂星期二的課》提到的,當情緒來的時候,他不談來生、今生,你該哭的時候就放聲大哭,哭完之後擦擦眼淚,繼續過下一天,這是我現在對病人採取的態度。我跟病人說,在時間長河裡,其實我們不論一年、十年、一百年,都不過是過眼雲煙而已。所以就理智的立場,你要爭執的是當下。

這個時候,譬如說我的病人,我都跟他說:「你今天在化療,可是妳明天、後天是要生活。你化療要做什麼?就是為了延長生命,要過生活。你不要因為準備,或是處理化療以後這些事情,而讓很多快樂在追求快樂當中失去。」





發掘照顧末期病患的成就感
很多醫生說,「我不要做癌症,因為治療癌症常常很挫折。」是嗎?你會為了治療失敗而認為那是挫折嗎?

本來病患會痛苦十分的,結果經過你的手,他的痛苦只剩下四分、三分,你要為剩下的三分負責嗎?如果一個病人本來會在三年之內去世,經過你的手,他活了八年,而且他還看見他的小孩子結婚、成家立業,又生了孫子,這樣讓他的人生更少缺憾的時候,你不認為那是你的成就嗎?而他最後疾病的復發是你的挫折嗎?這是我不斷提醒自己的。

我想,同樣的情緒,即使是我們的父母、親人去世的時候,都要再想一次。當父母親人去世的時候,我們通常在想,我有沒有虧欠?所以很多悲傷輔導,引導他們走出來的時候,發現家人的去世,身為他最親的家屬通常會有罪惡感,覺得我是不是可以做得更好?我們對病人也是這樣。我的意思是,我們難免哀傷,一定會的。可是哀傷的同時,你要處理這樣的情緒,不要讓它變成心理上的長期障礙。我看到我的年輕醫師在牆角垂淚,我也希望跟他做這樣的交換,說「We didn’t do anything wrong, and we will be good to the patients.」,但是我們仍然哀傷,我們仍然不捨,這就是人世間的常態。





悲傷的調適:運動、認知轉換與交託上帝
哀傷的時候,您用過哪些方法幫助自己?

不管是哀傷還是不哀傷,任何負面的情緒,我們常常說,我們不能去改變刺激(stimulation),不能改變認知(cognition),但是我們可以去改變反應(response)。同樣的情境,有些人會比較樂觀,有些人會比較不樂觀,重點是你看到事情的哪一面,而這在於選擇。情境都一樣,我們要怎麼選擇,可以有精神層面的解釋,也可以有生理層面的解釋,叫作腦啡(endorphin)。

所以我第一個方法是一定要放鬆。早上我五點起床,處理一些事情,五點四十分出門運動。運動之後沐浴薰香然後上班,我看到每一位小姐、每一位同事,都覺得很可愛。每天都帶著愉快的心情來上班,這其實可以講得更多,但是需要三個鐘頭來分享。所以我先打住,第一個就是運動。

第二個就是我剛剛提到的理性分析的結果,可以使我自己有更正面的看法。第三個當然是要信仰的支持,因為一旦有信仰的支持,你會發現,你不是那個掌控生命的人,你不過是這世代醫療水準的代表,一個出口。可是在這個世代醫療水準的上面,其實還有一個incredible的God在那裡,如果有這樣的宗教信仰,會使你在人的盡頭可以交託。〈馬太福音〉所講的「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裡來,我就使你們得安息」,當你盡力了以後,最後就是交託的時候。(上)




【2007/06/24 聯合報】 @ http://udn.com/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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