簡單‧享受生活

多聽對方說自己的問題，找出真正對他有幫助的方法，對我來說，那才是面對真相的態度。

口述＆圖片提供＝施俊堯．整理＝蕭紫菡．攝影＝黃念謹

從中央警察大學畢業後，我曾在監獄工作過兩年。
許多人對於監獄裡的犯人，多半有一種負面的印象，要不是很害怕，就是覺得他們是壞人，需要用非常凶惡的方式來管理。然而，從大學時期就加入「義務張老師」的我，因為在受訓過程中，體會到許多不同的思考，使得我在監獄工作的這兩年，有了非常不同的體驗。

讓每個人知道自己永遠有新的可能
在監獄裡，我負責管理犯人的生活起居及職能訓練。對這些所謂的「犯人」，我從來不會感到害怕，因為我從來不會從「惡」的那面去看待他們，反而覺得他們每個人的背後都充滿了故事。
我曾在台中監獄工作一年，這是個重刑監，關的幾乎都是殺人犯、無期徒刑……，每個人被關在小小的房間裡，很熱，非常容易燥動；然而，我待的那一年，監獄沒有出過任何事。我想，只要能讓每個人覺得自己並不是太糟糕，沒有人會想用暴力的方式去向世界證明自己的存在。而當犯人在工廠做工時，我會跟他們說：「你們在這裡燒一個杯子，得到一塊錢，這跟外面的工人領的薪水是一樣的，我不會從中收取任何利潤，不信的話，可以請人去外頭探聽看看。」
每個假日，我是唯一留下來加班陪他們的人。我想，這是我在「張老師」學到的觀念——多站在對方的立場思考。尤其對這樣的犯人，多一份關心，讓他們知道有人願意拋棄以前放在他們身上的包袱，用好的方式去對待他們；而當他們可以在這裡自己賺錢，就不用再寫信回家，跟家人要錢。在這裡能有自尊心和成就感，體會過這種經驗後再出去，就比較容易真的好起來。
那一年，監獄沒有人鬧過事，他們知道，我這樣對待他們，如果再出事，就是對不起我。一直記得，有個犯人出獄後，在我家附近賣水果，每天看他騎著三輪車叫賣，經過我家時還跟我打招呼，數十年如一日。對我來說，看到他沒有再變壞，靠著自己的勞力生活下去，也就夠了。
讓每個人知道自己永遠有新的可能——跟我在「張老師」處理個案的心情是一樣的：在每個相處的過程中，讓當事人不論困境有多麼艱難，都有正向思考的機會。
八年的義張生涯裡，我當過「電話張老師」、「幼獅張老師」、「街頭張老師」，不論是電話諮商，還是上街頭和少年交談，我都很樂於擔任一個「垃圾筒」的角色；當對方把自己的負面情緒往我這邊倒時，我便試著把這些「垃圾」，轉化為有用的東西。

同理，將每個案子當成有生命的個體
在澎湖監獄工作時，我也曾遇到一個貪汙犯。當時，我聽這位公務員說他自己的故事時，我最大的感觸是——一個人之所以會選擇走上哪條路，許多時候並不是他自己願意，而是環境的影響實在太大。當在同一個工作環境裡，大家都這麼做，自己不配合便會被貼上「不合群」的標籤時，做不做？當這麼做可以多少解決長久以來難解的家庭問題時，如何抗拒？
問他再重來一次，如果那些環境因素都能解決，他還會貪汙嗎？他很篤定地說不會。這讓我想到，我們在「張老師」，就是在學習幫個案去思考，什麼樣的背景因素，讓他們犯錯或陷入困境？而我們又能怎樣幫助他們解決那些外在因素？這樣的「同理心」，才能真正面對、解決困難。
因此，當我離開了「張老師」，從事司法工作時，我也習慣用同理的方式，去處理每一個法律案件。因為我知道，每個人被判有罪的原因都不一樣；例如，曾經有人從泰國運毒回台灣，表面上，他的動機是為了錢，但我想一定還有背後的因素存在，因此，除了看手上的卷宗，我也會花時間問他：「為什麼要這樣？」一問之下，才知是因為他媽媽生病，沒有醫療資源可以幫忙。於是，我便向他承諾，我會請警察去他家訪視他母親，再看看是否需要急難救助。
如果我是一個想「盡快結案」的法官，如果我不曾明白什麼叫做「同理心」，我就不能把每一件案子都當成有生命的東西看待。像處理車禍的案子，我會看是否等肇事者真的籌出錢來賠償被害人時，再把案子結掉，而不是立刻把他抓去關。抓人去關也許是一個正確的判決，但，我比較希望的是，如何讓兩造都得到機會？

聆聽，才能接近真相
尤其面對重刑犯，我會更加細心。
幾年前，報紙上記載著國內第一個因ＤＮＡ驗出結果不符，被告宣判無罪的性侵害案，便是我判的。當時，我也可以憑主觀意識和大致的證據就直接判他有罪，但，多聽對方說、多花時間尋找更多線索；就像病人來看病，不要急著要他去領藥，而是多聽他說說自己的症狀，找出真正對他有幫助的方法。對我來說，那才是面對真相的態度。
「張老師」的工作就是「聽」。有時，對方講的是真的，有時是假的，但我都讓他說，從不會因為他說什麼，我就大罵或打斷。如果對方看到判決書，知道自己說的你都有在聽，即使最後被判有罪，也會心服口服；如果他沒講完你就判，他永遠會帶著一種怨恨。
我認為司法本身就是一個教育工作，讓當事人盡量說，從不限制時間也不打斷，也許會花掉很多時間，但是不思考這部分，工作就會變得很機械化；好比吃飯，天天吃，你可能會覺得食之無味，但換個角度看，去想想，這些米飯是很多人努力的結果，於是，就會懂得珍惜箇中滋味。而「張老師」的訓練和經驗，就是提供我在不同的人生階段，面對不同的人時，多去思考背後那一面的養成者。